在上個世紀70年代，有個家喻戶曉的電影叫《青松嶺》，有首主題歌《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》。歌中唱道："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，叭叭地響哎，哎咳依呀，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……"今天我們就說一個趕車人的故事給大家聽聽。這趕車人叫董四，是小鎮第一生產隊趕大車的人，他也是小鎮的一個奇人。這趕大車的人也叫車把式，或叫車豁子。過去趕大車人被人瞧不起，俗話說："車船店腳牙，無罪也該殺"。這"車"指的就是趕大車的。因為趕大車的人說話嘴厭惡，討人嫌，還有的人經常乾一些違法亂紀的事，所以不招人待見。可解放後這趕大車是個俏活。那時農村有句順口溜："一等人趕大車，駕得喔喝一塊多；二等人大社員，紮紮胳膊扯大玄；三等人拍馬屁，有啥俏活讓他去……"董四趕大車，除了每天生產隊給計10分工，還領著一塊錢的補助。那時農村出了農作物以外，沒有什麼經濟來源，於是小鎮每個生產隊就栓起一掛車，除外拉腳，給生產隊賺錢。小鎮是公社、工委所在地，有供銷社、土產公司、軋花廠、糧庫等單位，那時沒有機動車，運貨全靠畜力。董四他們這些大車就是給這些單位拉貨。
小鎮生產隊的大車有的時候在近處拉貨，有的時候還需要跑長途，短則三五天，長則十天半個月。一出去，小鎮四個生產隊的大車一起出動，互相有個照應。這大車有長掛車和短掛車，這長掛車是既有駕轅的馬，也有拉梢子的馬。拉梢子的馬有時一個，有時兩個。駕轅的叫轅馬，套在馬車中間，一般是高頭大馬駕轅。位於轅馬前面的叫"梢子"，也叫"梢馬"或稱"二馬"了，梢馬負責拉長套，梢馬一般生楞，爆發力強，也叫"拉幫套"。在民間也有"拉幫套"之稱，是指一對夫妻，由於重重原因，又有一個男的"插門"來到這個家庭。二男共伺一妻，這後來的要承擔家庭的主要勞動。駕轅馬一般雄性高大健壯、穩健有力，駕馭力強，而拉幫套的馬一般是公馬駒子，即不太成熟的馬，也叫兒馬，民間常有"兒馬蛋子"之說，即指不諳世事的年輕人。走坦途或拉載較輕，拉幫套的梢馬不需要出什麼力即可。如果重載或上坡，梢馬就要出力。兩個梢馬、一個轅馬的車叫"三駕馬車"，一個梢馬、一個轅馬的車叫"雙掛車"。趕車人有兩個趕馬車的鞭子，一個長鞭，一個短鞭。這鞭子就是趕車人的指揮棒。短鞭用於吆喝轅馬，長鞭用於梢馬。平時趕車人坐在車轅子上，如果遇坡上坎需要驅趕梢馬，趕車人須站在車轅子上，雙手揮動長鞭，使勁兒地抽梢馬，促使其用力。平時趕車人一般都坐在車轅子上，手持鞭子吆喝駕車的馬，前行喊"駕，駕"，快行喊"得兒駕"，後退喊"稍，稍"，停止或煞車喊"籲，籲"，左、右拐彎喊"喔，喔"。趕車人平時都帶一個結實的與車等高的木棍，用於裝車時支在車轅子底下，在裝車以減輕轅馬的負重。出外拉腳裝卸車應該"裝前卸後"，即裝車先裝前邊，卸車時要先卸後邊的貨，避免將轅馬吊起來。
這董四不僅趕車在小鎮首屈一指，他馴服牲畜也是一絕，多麼劣性的牲畜只要到了他手裡，都會被他制得服服帖帖，尤其不進轅子不上套兒馬蛋子，他只要幾鞭子下去，把牲畜的耳朵梢子都可以抽掉，多麼厲害的牲口見了他都打哆嗦。他抽出的鞭花又響又脆，他要掄圓了長鞭抽開去，就像響了一個炸雷。
這齣外拉腳是個辛苦活，車把式一般都需要早走。遠途一般後半夜三四點鐘就要走，近途天發亮前也要走。可謂早出晚歸。有時走長途，短則兩三天、長則七八天，有時需要帶上幾天牲畜吃得草料，夜裡要住大車店。車把式夏天需帶一件雨衣防雨，冬天一件羊皮襖禦寒。每天早晨，董四就將拉車的馬從牲口棚中牽出套上，戴上嚼子系上籠頭，扣緊肚帶，拴緊僵繩，最後將糞兜住轅馬屁股（以免路上遺失糞蛋），帶上草料，趕起雙掛車便出發了。他趕車一出動，小鎮便響起叮叮噹當的馬車鈴聲，所以，董四是小鎮起得最早的人。
董四屬於小鎮第一個趕大車的。這是因為解放前董四的父親在小鎮煤河岸邊開了一個小賣鋪，得需要進貨，於是家裡就栓了一掛車。那時董四已經長大，他喜歡擺弄牲口，父親就讓他去河頭、蘆臺或唐山進貨。店鋪由父親管賬，還雇了兩個活計，跑裡跑外。董四腦袋瓜活泛，嘴又會說，很討人喜歡，經常能夠買到一般人買不到的貨，所以他家小舖經常有俏貨和奇缺品。但小舖終究是小賣店，比不得商家。後來，董四家的鋪面大了，生意興隆了。這個其中有個原因，也是一奇。
有一次，董四從河頭拉貨回家，此時暮色蒼茫。車出了河頭，沿著煤河岸邊的道路走，他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在走路。大車一會兒就追上這個人，他一看是個年輕姑娘，脖子上系一條圍巾，挎著個包裹。見狀，他從車轅子上跳下來，問："你去哪兒？"姑娘說："我從北山左家塢來，到唐坊村串親戚。搭車到河頭以後，就沒有再搭上車，就只好走著去。""唐坊村離這兒還有二十多里路，你不得走到半夜去，順道搭我車走吧？""謝謝！"姑娘沒有推辭，說著坐在另一側的車轅子上，兩個人一路說話嘮嗑。董四說："我經常去左家塢拉酒。"姑娘說："我家就是開酒廠的。今天廠子來河頭送酒，我搭車去唐坊村姥姥家。本來說，車把式到河頭再給我找個車捎腳，可怎麼也沒有打聽著，我只好走著去！""你姥姥是唐坊村誰家？""唐繼成家，是我姨夫家。"董四一聽，有些遲楞。這唐繼成是唐坊村的大財主，在天津北京都有買賣。他拿定注意，一定把這姑娘送到家。兩個人嘮了一路的嗑，非常投緣。車到了唐坊橋，董四沒有卸車而是直接去了唐坊村唐繼成家。雖是天黑，但唐繼承家好認，青堂瓦舍大門樓。到了以後，這個姑娘怕打門環。門開了，嚇得開門人一跳："表大小姐，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？"說話的是一個僕人。 "我要不叫搭上這個人的車現在還到不了哪？"說話間，驚動了唐繼成夫妻倆，從忙不迭地從屋中出來。唐繼成認得他是唐坊橋開小舖老趙家的大小子，他與董四的父親在商會經常開會，不過唐家是大買賣，董四家是小買賣，沒有什麼往來。他趕忙道謝，往屋裡請。董四說："我還沒有卸貨呢，得趕緊回去。"唐繼成一聽說，董四沒有卸貨就直接把外甥女送到家，可見這個小伙子人多好，連忙誇讚。事情到這裡應該告已段落，但誰知這個姑娘對董四一見鍾情。按說這個姑娘老大不小了，應該談婚論嫁了，家有酒廠，提親的不少，但姑娘一個沒有看上。這個姑娘天生也是各色，她不喜歡山里人，而喜歡水邊的人，說是山里人皮糙肉厚，而水邊的人細皮嫩肉，一直想在煤河邊的村子找個對象。當時有句話，叫作："有福的生在煤河兩岸，沒富的生在大山里邊。"這是因為煤河鐵路往來順暢，四通八達，而山區道路坎坷，十分閉塞。這次她見董四心眼好、熱心腸，人長得也很精神，便萌動了春心，托姨夫保媒提親。唐繼成見外甥女這樣強求也不便多說。他知道董四家雖是小買賣，但為人厚道，人緣不錯，但還是對外甥女說，得回家與父母商量一下再說。第二天，這姑娘來到唐坊橋的大街上，見街道兩旁都是商家店鋪，煤河行船，鐵路跑車，街道上熙熙攘攘。她買了二斤點心和一些水果，專門去董四家的店鋪道謝。董四早起去河頭進貨去了，他父親接待的，昨天晚上他聽董四說了這個事情。忙說："順路捎腳，不值得答謝！"她見董四父親慈眉善目，店鋪十分四致，貨物擺的整整齊齊，便更加堅定了自己求婚的信心。過了幾天，她回家與父母商量，父母見她心意已決，再說還有姐姐姐夫照顧，便同意了。於是唐繼成放下身價，上門求婚。董四父母求之不得，董四也是大喜過望，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？不久，二人成婚。於是小鎮上留了一個話柄：董四拉貨——拉來一個媳婦。
媳婦過得門來，也是潑潑拉拉，里里外外，無所不能，支撐起門面。人們都說，北山的女人能幹，在董四媳婦身上得到應驗。董四去左家塢老丈人家拉酒跟拉自己的酒差不多，價錢也便宜了許多，有時唐繼成從天津北京順便給他進些貨，省了許多盤纏，因而小店比以往紅火了許多。
誰知，解放後公私合營，董四家的店鋪與小鎮街面上的店鋪都取消了。後來小鎮成立供銷社，於是董四便進了供銷社車隊，仍舊趕車拉貨送貨，並轉為集體工。可是到了"三年困難時期"，流傳著"七級工八級工，不如回家種一畦蔥"。那時供銷社也動員職工回村務農，於是董四便辭工不做，回到小鎮生產隊趕大車，享受生產隊社員的待遇。他趕大車除了掙工分，每天還得補助。這補助的錢一個月下來比他在供銷社掙得工資也不少，生產隊分得糧食比在供銷社的定量也多，有時順便捎腳也可以得些外快。董四覺得自己這步棋走對了。後來董四辦了兩件奇事，使之名聲在外。
一天董四去唐山北部山區拉蘋果，裝滿載後，他趕車回小鎮。山路崎嶇，他在車下走著，一手握住車閘，一手握住短鞭，驅趕著牲畜前行，過了一段陡坡之後，有一段較為平坦的路，他懸著的心放鬆了許多。他一邊走，一邊有些貪婪地看看著路邊景色。周圍山不太高，連綿起伏，山上的樹雖不太茂密，但卻掩住了山的膚色。山中也有些平地，種著些花生、白薯和玉米，今年山中多雨，莊稼蔥蔥鬱鬱。羊群在山腰里慢慢地爬著。放羊娃赤了上身，晃著羊鞭，顯得悠閒自得。他看得高興，不由地哼起《青松嶺》的插曲來："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………叭叭地響哎………哎咳依呀，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……劈開那個重重霧哇……闖過那個道道梁哎……"他正正愉悅中，忽聽得道邊果樹林中傳來"救命啊，救命！"的聲音。他立刻把車停靠在道邊，拉了死閘，免得車順道流坡。他拿起短鞭闖進樹林中，見兩個小青年正跟一個穿花格褂子的姑娘撕扯，那個姑娘的上衣已經被撕扯開，露出雪白的肌膚，乳房半裸。兩個小青年面帶邪笑，一個扯住姑娘的一個胳膊。嘴裡還喊著："花姑娘的干活！"趙四一見大喝一聲："住手！"那兩個小青年嚇了一跳，心想："怎麼這麼隱蔽的地方還有人來。"兩個人隨即放下姑娘，撿起身旁的擀麵杖粗細的木棍，眼露凶光說："你少管閒事！""這件事，你爺爺我管定了！""我看你是找死！"說著兩個人左右開弓，直擊董四的腦袋和肩膀。董四不慌不忙，掄圓了鞭子，一鞭子下去，打掉了一個人手中的木棍，另一鞭子把另一個人的耳朵抽得鮮血直流。這兩個人一個人捂著耳朵，一個耷拉著胳膊慌慌張張地鑽進果林跑了。董四扶起姑娘，讓讓她係好衣服忙問原由。原來姑娘是北面左家峪的，到南面10遠的梨樹灣未婚夫家去，沒有想到在半道上碰見這兩個流氓。姑娘千恩萬謝，董四擺擺說："沒有什麼，誰碰見這件事都要管的。正好順路，我捎你一截。"姑娘坐在另一側的車轅子上，董四坐在這一側。說著嘮著，約摸半個多鐘頭就到了。姑娘一定讓董四進去喝口水，歇歇腳。董四著急趕路，揮鞭要走。這時姑娘的未婚的公爹公婆走出來，問清原由。姑娘的公婆差一點給董四跪下，眼裡轉起了淚花，說："你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啊，保住了我們媳婦的貞潔，要被這兩個畜生糟蹋了，這婚怎麼結？這丫頭怎麼活？"正說話間，姑娘的未婚夫回來了，聽說了此事，一定要給禮物謝承，被董四拒絕了。最後問董四是哪里人？董四不說，姑娘的未婚夫說："您要不說，我就不讓您走，今天就住這兒！"董四沒有辦法，只好告訴了地址。沒有幾天，姑娘和未婚夫來到小鎮送來一面錦旗，上邊寫著："見義勇為，懲惡扶善。"此事傳遍小鎮，大家對董四都稱讚不已。
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小鎮。這一年，一進臘月二十，小鎮便熱鬧起來，橋北沿河街道一溜儿都是擺攤的、買鞭炮和年貨的。這一天，一個買鞭炮的攤位不知怎麼地劈裡啪啦地鞭炮炸響了，人們立刻亂跑，一邊跑一邊鬧哄："快跑哇，炸市了！"突然一個"二踢腳"直接飛上了天，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個拉貨的大車上。駕轅的馬立刻就驚了，人們嚇得四散而逃。正巧，董四趕著馬車對頭而來。他見狀立刻把車停住，站在車轅子上，抄起長鞭，對著迎頭跑來的馬車的駕轅的馬一陣猛抽，打得這匹馬揚起前腿，咴咴亂叫，不能前行，最後乖乖地停住。這時趕車人匆匆忙忙地趕過來，一個勁地作揖稱謝："多虧了你老哥呀！要不撞死撞傷個人我可賠不起呀！"董四說："沒什麼，我趕上了！"後來，公社治安委員還專門上家慰問。他攔驚馬的事蹟還上了豐南縣簡報。
日光如水，歲月如梭。董四老了，不會再趕大車了。再說現在運輸都是機動車了，哪裡還有馬車，都成為歷史文物了，但董四卻把趕車長鞭和短鞭留了下來，掛在西廂屋的牆上。在小鎮西頭有一片空場，成為了人們健身的地方。在晨練時，有一種健身活動叫抽響鞭，幾個抽鞭子的人手拿鞭子，不時地發出響亮的甩鞭子的響聲。他們彎腰，收心，手腕一抖，大鞭子一甩，啪啪作響，這種鞭子的學名叫"麒麟鞭"。董四也拿著他的長鞭加入這個隊伍，他抽得鞭子最響。他的鞭子為什麼發出的如此響亮的聲音呢？這是因為，他趕了一輩子的大車，最會用勁兒。他在空中掄圓鞭子，全身的力量會順著發力的方向，全力傳遞到鞭子的末梢而響起炸雷一般的響聲。許多人向他討教經驗，但都達不到這個效果。有人問他這是為什麼？他笑笑說："這功夫就像煤河的冰。冰凍三尺，非一日之寒。我練了一輩子，你想幾天就學會，怎麼可能？"聽到這兒，練鞭子的人們嘆服了。
作者簡介
楊立元，唐山師範學院中文系教授（二級），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，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，唐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。出版《新現實主義小說論》《河北"三駕馬車"論》《創作動機論》《灤河作家論》等專著23部。出版長篇小說《灤州起義》，散文集《家鄉戲》《姥姥門口唱大戲》《紀念與懷念》。作品獲中國文聯第一屆、第五屆文藝評論獎，第七屆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"五個一工程"獎，第十一屆、十三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、第三屆孫犁文學獎、第二屆河北省文藝貢獻獎等多項獎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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